自己已經當姑婆了， 最近想到唯一一次跟我姑婆見面時的情景。
1989 年初，兩岸剛開放沒多久， 我替四十多年沒回家的父母探回鄉的路。
一個人拿著捐款箱跟兄姐募捐旅費， 經過香港羅湖廣州再坐長途汽車，
當時還有三大件五小件的免稅品可買，廣州黑市覬覦我們這種身分的人可以替他們買貨，
我也本來就打算賣單子貼補路費， 在車站附近選了個中年婦人交易。
價錢談好後要約見面的時間地點，他們問我住哪個旅館，
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住哪裡， 說:"就約在黃花崗吧!"
好在我習慣背地圖， 把街道地形熟記心中，
第二天一早很諷刺地在七十二烈士墓前跟一男一女見面，
他們一左一右駕著我上了計程車， 我一路閒閒說:"這是什麼什麼路，左轉走什麼什麼路..."
他們驚訝說:"你很熟廣州嘛!"
"還可以。"
到了河邊，小嘍囉把我帶到黑市大哥面前，躲躲藏藏跟我說明該做的事， 當時公安高興時還會抓抓這種事。
大哥給我一把鈔票，我去買了他們要的東西，
很多對眼睛盯著我的行動， 如果當時我想拿了貨款就跑，應該會被黑市抓回來， 也許公安也會來參一腳。
可是我很乖， 回來一手交單一手交錢， 賺了一千兩百人民幣， 當時算不小的數目。
現在想來，我也是好狗運， 後來的黑市給假鈔和傷人的都有， 能這麼平順實在有保庇。
沒有高速公路的巴士， 開時速四十都顛顛簸簸， 半夜停兩次車讓人上廁所吃消夜。
等我清晨到達小村時， 根本沒街名門牌號碼， 拿著行李問人我叔叔的名字，
兩位老農婦熱心地為我用扁擔挑行李帶路， 等我走到田中央站在叔叔面前，
叔叔揉揉眼不敢相信他哥嫂的女兒就這樣來到他面前!
我待了兩個禮拜， 天天堂哥堂姊附近親戚來看，我就像隻猴子一樣負責給人看兼回答問題。
鄉下地方天黑就是滿天星斗， 大家在有月光的曬穀場上， 看我又說又演講台灣的情形，
叔嬸一家則娓娓道來土改文革的種種， 想起無緣見到的爺爺奶奶受的苦。
跟著叔叔翻山看親戚和祖墳， 有天堂哥騎腳踏車載我過山頭替母親回娘家。
在母親娘家前一個小村， 叔叔突然說要繞進去看看姑婆，
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個姑婆健在， 進到那個荒蕪的小村， 幾隻雞鴨閒閒踱著，
叔叔大叫自己的名字通知他來了， 破屋後走出一位八十歲笑容滿面的老婦，
和叔叔熱情招呼，帶我們進屋， 裡面坐著一位一百多歲的老太太，
我一眼看出她跟母親的相似，這就是媽媽的親姑姑，外公的大姊。
可是一百多歲了， 老人只有八十歲的媳婦在她耳邊大吼才能聽到一些，
而這位八十歲的老太太還有一位六十歲的媳婦， 三個老女人互相照顧，
丈夫們早就不在了，年輕人在城市裡。
聽說姑婆前一個禮拜還會到屋外曬太陽， 這一禮拜才出不了門了，
我看著她纖瘦的身體，四肢末梢已經血液循環不足， 面容卻說不出地優雅。
花了好幾分鐘， 八十歲的媳婦終於喊到讓姑婆明白我是誰，
姑婆全身震了一下， 呼喚著母親的名， 拉起我的手眼淚不停地掉.....
我只能陪著哭，一句話也說不出，那時說一句話也多餘。
母親四歲喪父， 十七歲嫁， 六年後去了台灣。
回台灣家中我徹夜對父母報導探路的經過， 兩個月後兩老踏上回鄉的路。
母親也見到姑婆一面， 姑婆走時一百零六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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