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實是想寫兩場芭蕾演出。
"仙女"是十九世紀上半浪漫芭蕾的巔峰之作,精靈與巫婆齊飛。
尋夢尋愛的人們在森森綠林中追逐幻影, 被自己性格造成的命運捉弄著。
幫忙的仙子和搗亂的巫婆都只是次要的, 魔在心中。
難得看到精於現代舞的舞者,規規矩矩跳夢幻芭蕾。
陪婆婆接連看了好幾齣戲,這次看到"仙女",婆婆終於舒了一口氣。
她好高興看到一齣美美如夢似幻的古典芭蕾,年過七十,她的少女情懷有增無減。
看著她天真的笑容,替她開懷。
二十年來婆婆和公公是埃森歌劇院的會員,
每一季分配六七齣節目,座位大多很好,票價固定,又省了排隊訂票費時勞神。
像我想看的節目就常常買不到票。
自公公過世,我就陪她續訂會員票,
不然不會開車的老人家一個人也不想晚上出門。
更別說看完戲花一個鐘頭轉乘公車回家的折騰,尤其常是零下五度的天。
而我也因此不會老是忘了訂票,一舉兩得。
婆婆很搞笑,某天看理査 史特勞斯作曲的 "ELEKTRA"
這幾年很多劇院都演出他的歌劇,埃森在音樂總監 Stefan Soltesz 領軍下有完整系列,
包括“莎樂美“,“無影女子“,“那索島上的雅里雅娜“等等...
婆婆在開演前就說: "節目單上只寫故事發生在特洛伊戰後,到底是西元幾年啊?
我: "那是西元前很久的事。"
簡單講了一下希臘悲劇的背景給她聽。
她繼續往下看節目單, 又驚呼: "什麼?!那麼早以前這個女的就勾結情夫謀害親夫?"
我: "這好像是有人類社會以來就有的吧?"
開演時間到了,暗場後卻沒動靜,
指揮上台說: „抱歉!樂池一盞燈秀逗,正在搶修,請各位觀眾再到大廳休息一下。“
古意的婆婆: „還好不是某人生病,整晚演出取消。而且秀逗沒有造成火災。“
半小時後順利開演,女主角是客座全歐的美國女高音 Luana DeVol。
得過好幾屆"歌劇世界"評選的年度最佳女歌手。
戲分實在太吃重了,兩小時的獨幕劇她都在場上,
五十幾歲演一個妙齡又情緒激昂的少女,令人嘆服。
題材和音樂都不是歡快的,導演的處理很冷調,
樂團將史特勞斯神話悲劇的華麗弦樂表現地很好。
劇終,殺了母親和繼父,報了父仇的Orest 男低音,坐在長凳上像自閉症一樣前後搖晃,Elektra 狂舞而死。
謝幕時婆婆說: „我不知道那個穿白袍的飾演誰。“
(導演安排 Orest 的隨從披一件醫師袍)
我說: „他是 Orest 王子的隨從,我想台上的角色都是病人罷! Orest 輕微搖晃像個自閉兒。“
婆婆: „他是累壞了! 你想,手刃兩個人要花多少力氣啊!“
下檔戲婆婆堅持要換票, (馬哈哥尼城的興起與衰亡)
因為她看了報上的劇評,太顛覆太驚世駭俗了! (有裸體有流血)
(呵呵~ 她沒看劇評接下去寫的,搞怪不難,怪得有成果就不容易)
她要換就換囉! 畢竟本來就是要她高興才有意義嘛!
我說: „好,妳要換哪一齣?“
婆婆: „托斯卡。“
我: „同個製作我們去年夏天就看過了啊!“
婆婆: „啊? 真的嗎?“
我大笑: „既然妳一點印象都沒了,我們可以下個月再去看一次。“
婆婆是一輩子沒操心過的人,以夫為天,搞笑時都一本正經不會笑場!
個人更感動,更喜歡的是另一齣芭蕾:杜城新任芭蕾總監的作品: "賦格的藝術"
來自瑞士的編舞家 Martin Schläpfer 以前曾是 Heinz Spoerli 的舞者,
兩人的風格都很冷靜抽離,讓動作回歸到最純粹,讓舞蹈自己說話。
杜城芭蕾十年來在前任總監 Youri Vamos 手裡,很擅於說故事,
現代又不太慘烈的手法,老少咸宜很好入口。
作品多被情節烘托著,"羅茱","仲夏夜之夢","辛杜瑞拉"等等,
都很燦爛華麗,像煙火,像小女孩手中熾熱燃燒的小火柴。
Martin Schläpfer 的作品卻抽離一切感情,
讓巴哈的音樂帶著舞者像被自動控制一般,不斷拉出簡潔的線條。
但他的作品像巴哈音樂一樣,經過精密計算,不是隨機與無稽。
巴洛克的精神,是人頭頂之上,青天之下,
那個層次的更高秩序! 無須庸人自擾~
想起賴聲川提及他曾問金庸,他是如何寫小說的?
金庸回答得很簡單: 下筆寫以前,要把每個人物性格發展到很完整,
然後故事開始以後,人物就會自己跑!
Martin Schläpfer 的舞者接受訪談時也說,跳這支舞不能只靠記憶節拍舞步。
而是要把音樂裡的綱常內化到呼吸裡去,身體才做得出那些動作,才抓得到自己和周遭環境的律動。
而音樂和舞蹈是各自獨立完整的,
編舞家只是將他腦中因此音樂產生的圖像和舞者合力表現出來,絕非闡釋"賦格的藝術"這個音樂。
舞台上有時音樂繼續進行,舞動卻停止,或是舞者無聲的跳動著。
巴哈寫了二十幾年的臨終作,編號1080,未完成。
作品嘎然而止的地方,竟是玩到 B-A-C-H 四個調的應答遊嬉!
作曲家落了款~~
巴洛克的字意源自天然珍珠的不對稱,為了一粒沙,層層包裹,
作品完成後,是柔和的珠光。
人頂多能盡可能揣想,靠近那原貌,卻不能真實觸摸那原來的沙粒。
賦格原意是"逃躲",一個動機溜滑開去,就引出新的動機追逐,乘乘比應,無始無終~
就是因為音樂完全不適合芭蕾,沒有畫面,才可以引人想像無盡的畫面,
對我來說,這個作品很耐尋味。